南京古建筑攝影-鏡頭深處的金陵記憶
攝影師馮方宇被譽為“拍攝南京古建筑第一人”,15年來,他拍遍了南京所有的古建筑,留下了上萬張珍貴的照片。他說自己最喜歡兒時的南京,因為當時的一切風貌都是那么質樸和藏而不露。從明城墻到明孝陵,再到民國建筑,帶著對故鄉(xiāng)的摯愛,他用相機留住了人們對這個城市的過往記憶,也完成了他對南京城的獻禮……
我與古建筑的緣分要追溯到大學時代,由于我在大學念的是美術專業(yè),而中國美術史是一門必修的課程,因此我就對中國古代傳統(tǒng)雕刻產生了興趣,后來逐漸發(fā)展到對古建筑的癡迷。大學畢業(yè)后,我開始拿著相機四處追尋古建筑,由于從小生長在六朝古都南京,因此我經(jīng)常在這個充滿歷史厚重感的城市里穿梭、尋覓,把鏡頭對準那些大大小小的古建筑。
從上世紀90年代末開始,我陸續(xù)拍攝了南京的南朝陵墓石刻、城墻、明孝陵、老城南以及民國建筑等,留下了上萬張照片,有的已經(jīng)成為“遺像”。我用自己的方式,記錄了曾經(jīng)的南京,在為這座古城留下珍貴影像的同時,也完成了對它的禮贊。
城墻舊影像的終結
南京城墻是我最早拍攝的南京古建筑。和許多生活在城墻根下的南京人一樣,從小到大,我無數(shù)次從城墻下走過,用手撫摸過它,但卻并沒上過心。后來,當我真正用心去觀察時,才發(fā)現(xiàn)了它的美。
南京城墻修筑于明朝,所以又叫“明城墻”。城墻按自然地形規(guī)劃而成,全長33.676公里,是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最為宏偉的古代都城城墻。然而只有親臨,600多年歷史承載下來的厚重與滄桑,才會深深感染你,你才可能體驗到城墻展現(xiàn)的內涵。
我持續(xù)拍攝南京城墻長達5年,幾乎走遍了南京城墻的每一個角落。但遺憾的是,生于70年代的我不可能像前人一樣看到曾經(jīng)比較完整的墻體,只能通過老照片去追思,但在我的內心,總是夢想著回到過去。
我的城墻攝影不同于一般的文物攝影,而是對南京城墻的一種真實記錄,屬于紀實攝影。這樣厚重的題材,如果用一套哈蘇相機就再合適不過了,但那時我剛大學畢業(yè),沒有工作,手上只有一臺基輔60。雖然這樣的器材可能會讓行家覺得檔次太低,但這部相機我用了很久,因為它十分符合我在生活中一貫的平民主張。雖然一開始基輔60的毛病很多,浪費了許多底片,但后來經(jīng)過幾個修理高手的調教,也算完美了。此后我又陸續(xù)添加了各種鏡頭,基本滿足了我的拍攝需求。
起初拍城墻,我并沒有任何計劃,只是騎著自行車到各處墻體下轉悠,然后亂拍一通,并想在短期內全部拍完。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樣根本行不通,因為對城墻沒有深刻的了解,拍出來的片子顯得十分蒼白。于是,我開始翻閱有關南京城墻的書籍,然后到每一處墻體進行實地考察,就這樣,我漸漸地找到了感覺……
拍攝城墻并沒有想象中輕松。記得一次暴雨后,定淮門段的城墻倒塌了,我聽說后立即騎車前往。到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這段城墻被一段鐵絲網(wǎng)攔著,為了能靠近拍攝,我只能爬行著鉆了進去,導致腿上多處地方被劃傷。還有一次是拍攝廖家巷段的城墻,那段城墻非常殘破、原始,由于那里位于軍管區(qū),一般人不能進入,好不容易托熟人,我才獲得進去拍攝的機會。進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城墻周圍荊棘叢生,帶著攝影包幾乎寸步難行。雖然拍攝得如此艱辛,那殘破斑駁的墻體卻讓我震撼無比,那段城墻的照片后來成了我的最愛。
經(jīng)過長時間的觀察和摸索,我也總結出了許多拍攝城墻的經(jīng)驗。由于城墻是固定不動的物體,想要拍好就必須掌握好城墻受光照的規(guī)律。有時正午的艷陽射到墻體上,使墻體上陰影很少,亮度較高,再配上藍色的天空,反差很大,照片出來很悅目;有時傍晚的斜陽使墻體上斷裂的磚塊充滿暖色調,立體感很強。而在不同的季節(jié),城墻也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美,這主要取決于城墻上的植物。春夏時,翠綠將城墻掩蓋;到了秋季,城墻上的顏色更加豐富;嚴冬時節(jié),枯枝使城墻顯得荒蕪而富有質感,偶爾的雪景可遇而不可求。
如今,被流水般的時光沖刷得班駁的墻體正在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修葺完美的“新城墻”。我并不喜歡把古城墻修葺一新的行為,那種用水泥修補、添枝加葉的做法,使古意頓失,毫無滄桑感,讓人覺得虛假。所以,我拍攝的城墻大多都在雜亂的現(xiàn)實中:樹林里、農田邊、平民房邊、舊廠房邊……我喜歡這種原始而現(xiàn)實的場景。我給南京城墻的攝影作品命名為“城墻舊影像的終結”,因為這些影像代表了過去,也將永遠成為回憶。
近年來,南京城墻大都被規(guī)劃成了公園,申遺工作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中。決策者關心的,始終是城墻的旅游價值,而我始終強調的,則是要保證城墻的文物價值。現(xiàn)在有記者問我,你還會去拍南京城墻嗎?我說我會帶孩子去城墻公園玩玩。
在“世遺”之前拍世遺
明孝陵是我的南京古建筑攝影系列的又一重點,不過這些作品全都拍攝于2003年以前,也就是明孝陵在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之前。
明孝陵是朱元璋留給自己也留給南京的一筆宏大的遺產,它是中國最大的帝王陵墓之一,早在1962年就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但長時間以來,明孝陵并沒有得到南京人的重視,自然也就得不到全國的重視。大家對南京的印象似乎只有中山陵、秦淮河、夫子廟。
小時候我也去過明孝陵,同許多人一樣,對那里破敗的景象沒什么印象。大學畢業(yè)后,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再次踏進明孝陵,這次,我被里面的景色深深打動了,而打動我的正是以前那種看不懂的破敗。游人稀少的遺址內,散落在地上的精美石雕到處都是,古樹名木將遺址環(huán)繞起來,淳厚的古風似乎讓時光倒流,一代開國皇帝朱元璋的陵寢如此荒涼,不由得令人感概。
從那以后,我便開始拍攝明孝陵。如果僅從旅游角度來看,一天就可拍完明孝陵的所有建筑。但作為一個追求完美的人,我常常否定以前的作品,總是尋找合適的時機再去重拍,所以廢片率相當高。
我喜歡拍攝明孝陵內的石雕,例如享殿臺基上的石雕。在明孝陵大修之前,這些石雕全都是散亂的,因為在太平天國時期,這里曾是戰(zhàn)場,密集的炮火將柱欄石雕砸得七零八落,后來濃密的植物又將臺基包圍,構成了一幅破敗的景象。享殿內還留下了許多散落的望柱石雕,這種龍鳳加云紋的雕飾風格,被作為明清皇家建筑的標志延續(xù)了下去――北京故宮里的望柱石雕也如此,但這里的望柱石雕更具歷史滄桑感。拍攝石雕時,我的鏡頭常常會對準那些被裝飾在臺基和四角上的石螭。記得1999年的一天,天氣極好,下午的光線讓殘損的石螭顯得更有立體感,遠處飄飄的白云與石螭相映成趣,我立即按下快門,留下了一張令我非常滿意的石螭照片。4年后,明孝陵“申遺”成功當天,當?shù)貓蠹埩⒖炭橇诉@張照片。 在拍明孝陵的總大門大金門時,我也有自己的方法。由于歷經(jīng)600多年的風蝕雨剝,大金門頂部的琉璃瓦全都不存在了,墻體上的紅漆皮也全部脫落,看上去飽經(jīng)滄桑。后來大金門附近種植了許多樹,每到盛夏,大金門幾乎就被植物完全包圍了,很難拍攝。所以我常常選擇樹木枯萎的冬季去拍攝。冬日里,低矮的光線讓墻體受光均勻,我特意減低0.5EV的曝光,讓墻體的顏色更鮮艷,天空也被壓暗。
明孝陵內還有一處標志性的景觀――神功圣德碑,這是明成祖朱棣為父親朱元璋立的歌功頌德的石碑。由于碑亭頂部的大屋頂早毀,現(xiàn)存建筑像個方城,所以又稱“四方城”。四方城是南京人熟知的一大景觀,很多人都拍過,但想要拍好卻并不容易,因為四方城中的石碑高達近10米,加上四周墻的合圍,鏡頭不容易收住,平衡也不好掌握。拍過多次后,我發(fā)現(xiàn)只有在盛夏時太陽光線最高的那幾天,如果天空湛藍,拍出來的效果最好。因為這時的光線相對垂直,能照亮石碑,如果太陽再低點,石碑正前方的墻的陰影就會投射在石碑上,石碑前半部會有濃重的黑影,效果不夠完美。但南京夏季比較悶熱,空氣中水份多,加上城市建設造成霧霾天多,所以這個機會可不好等,我足足等了兩年才等到。
2003年,為了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明孝陵進行了一次徹底的大修。在我看來,修復并沒有很好地做到“修舊如舊”,大量采用新的材料使得明孝陵的歷史滄桑感大打折扣。當然,對于普通一日游的大眾來說,根本體會不到。如今,明孝陵已成為南京分量最重的旅游景點,一年四季游人如織,而我卻很少再去,因為想再拍出好的照片已不可能。2013年,四方城被加頂保護,引起了很大爭議,不管怎樣,那碑頂上的一抹藍天只能在照片里回味了。
回不去的民國風貌
近十年來,我的拍攝主要集中在南京民國建筑上。在中國,南京的民國建筑算是最多的,而且風格多樣,有折衷主義、古典主義、近代中國宮殿式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要算頤和路民國建筑片區(qū),這里曾經(jīng)擁有200多棟外國使館、民國黨政軍要員和富豪的花園別墅,因此有著“一條頤和路,半部民國史”的說法。
從初中到大學,我每天都會騎車經(jīng)過這片區(qū)域,那時的南京,屋矮,樹高,路不是太寬,公館區(qū)的中西建筑基本還保持著原樣,有種置身民國時代的感覺。班里的同學有不少都是高干子弟,我記得小學時,有個同學家住西流灣8號,那是建于1932年的周佛海公館;初中時,有個同學家住當年美國大使司徒雷登的公館里,她外公是退休的空軍司令員;高中時,有個同學住在牯嶺路一號公館,家里好幾個警衛(wèi)員。我不止一次隨同學進入過這些老公館,那時候,同學之間沒有門第之分,我只是覺得別人家挺大,還有警衛(wèi)員,挺有意思。
然而,作為珍貴文化遺產的民國建筑,并沒有被溫柔地相待,隨著時代列車的隆隆碾過,民國建筑被接二連三地拆除。當時,南京文物學者盧海鳴先生稱,2006年后,開始搬遷、改造頤和路民國建筑,首批拆遷的第12地塊,就有31幢別墅,3萬多平方米的建筑慘遭肢解。想著留有兒時回憶的地方即將消失,我對自己說:“再不拍就來不及了!”
但僅用業(yè)余時間拍攝,是趕不上現(xiàn)代挖掘機的拆遷速度的。2005年,我毅然從廣告公司辭職,專心拍攝民國建筑。那時,我每天騎著單車四處拍攝。桂林石屋里的明代石刻,中央研究院舊址里的清代皇家蹲龍石刻,都是我首次向媒體披露的。我還曾爬到樓房頂上,俯拍豆菜橋民國建筑群,在綠樹掩映下,那紅瓦黃灰墻靜逸至極。而現(xiàn)在的豆菜橋,被拆得只剩兩三棟民國建筑,孤零零地站在一棟棟高大的部隊家屬樓中間。更悲哀的是,許多民國建筑被貼上了仿古瓷磚以求保護,還被美其名曰“修舊如舊”。
難逃劫難的,還有我在學生時代常去的南京體育學院,那里原本有一座完整的民國建筑,當年遠東最大的體育場──中央體育場。這座體育場不僅吸收了西方體育場的先進經(jīng)驗,布局合理,而且在建筑風格上采用了中國傳統(tǒng)牌樓及細部裝飾,當時轟動了國內建筑界。但這個畫面某天毀在突然而至的“保護開發(fā)”上。2002年,在學院內有大量閑置土地的情況下,體育場內的游泳池被改建成一座現(xiàn)代化的室內游泳館,僅保留更衣室和牌坊。2003年,籃球場的看臺也被拆除了,改建成一座現(xiàn)代化的室內網(wǎng)球館,僅保留了幾座牌坊。可惜的是,我沒能在改造前拍攝,這讓我遺憾至極。
2006年,《南京市重要近現(xiàn)代建筑和近現(xiàn)代建筑風貌區(qū)保護條例》正式施行,但并沒能解決根本問題,產權不明晰和產權歸屬多頭,一直以來都是民國建筑保護的最大障礙之一。而在我看來,條例中的“開發(fā)保護”落實到具體做法,時常變得“莫名其妙”。南京本可以利用優(yōu)勢資源,將民國建筑建成公益性的博物館、紀念館,但這一切都太遲了,民國的風貌再也回不去了。如今,我的民國建筑攝影仍在進行,我希望能用手中的鏡頭為人們留住對這座城市的更多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