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護中國古建筑即保護民族未來
一個東方老國的城市,在建筑上,如果完全失掉自己的藝術特性,在文化表現及觀瞻方面都是大可痛心的。
——梁思成
唐韋應物有詩云:“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此首傷懷之作在我漫步北京新城時屢屢浮上心頭。猶記梁思成公當年力主在北京老城外建造新城的方案遭否決后,北京古建筑如何在歷次風風雨雨蹉跎反復之中滄海桑田。老人們大概不會忘記老城門,新人們卻也無法從大量拷貝西方的寫字樓上看到一絲巴黎紐約的味道來。
建筑大師梁思成有名言云:“建筑是可以翻譯的。”號稱中國建筑界“南楊北梁”的楊延寶與梁思成都在國外受過專業系統的西洋建筑訓練。兩人回國后,卻并無一味模仿西洋建筑文化之心,反而高瞻遠矚地開始探索和整理中國傳統建筑文化。梁思成更率先在清華開設了《中國建筑史》這門學科,并成為該學科的創始人。實際上,梁楊二人的建筑修養和境界迄今仍無人能及,他們不但對西洋建筑熟稔于胸,且能從根本上把握民族建筑的走向與未來。在舉國上下大興土木,拆毀古建筑之風盛行之下,更顯出兩位建筑大師的遠見卓識。
實際上自90年代以來,所謂的保護古建筑與拆毀古建筑的決策已與文化無關,只不過是商業利益權衡的結果而已。如果保護的利益大就保護,如果拆毀的利益大就拆毀。所謂的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未能真正起到保護的作用。我想用古人所謂“禮崩樂壞”形容絕不過分。當年建國時甚至有拆毀整個故宮的決策,區區一個文物保護單位的封號又怎么能真正保存文化?前面說過,一個建筑作品能否成型,出資方有決定作用。商業資本的蓬勃發展使得所謂保護古城風貌成為空談。一切向錢看,哪里有利潤哪里就蓋樓。80年代北京市政府曾有以故宮為中心,進行系統保護古城的城建方案,到90年代遭到不斷破壞。以最近受媒體注意的北京胡同來說,雖然政府已經公布了細致的保護名單,但這些名列保護政策的胡同仍然遭到推土機的瘋狂摧毀,其拆除速度在不斷提高。北京作為歷史文化名城第一名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了。
一個城市有一個城市的生命與歷史。作為一個大城市而言,其存在的文化根基就在于它的個性。舉凡巴黎倫敦羅馬東京,無不在高樓大廈中留存著歷史的步履和文化的印痕。倫敦與巴黎之所以不同,乃是因為它們的歷史不同,文化不同,體現在那些古老建筑上的風格自然也不同。羅馬更是避開老城單獨建設了一個新城。如今羅馬人可以驕傲地告訴游客,你看到的羅馬古城仍然保持著它的千年風貌,當年的皇帝們就是在那里建立了他們的豐功偉績,全世界找不出第二個相似的地方。而北京城里的這些現代西方風格的復制建筑卻是全世界隨處可見的。
我絕不是反對北京修建新建筑新風格,而是以為建造新建筑起碼要有一些基本的前提和底線:首先,建筑師應該透徹把握和系統了解中西建筑文化的精髓。如今的中國建筑師們只懂西方不懂中國,所謂懂西方也不過是懂得一點時髦的現代建筑,而對于西方古典建筑也是一竅不通。須知西方現代建筑的發展正是牢牢鑲嵌在它的漫長的歷史之中的!不了解希臘柱式不懂文藝復興不曉得巴洛克不熟悉哥特式怎么可能產生出現代藝術流派?對于現代藝術背后的歷史與文化,中國的現代西方建筑師們所知甚少,結果做出來的所謂的新潮現代建筑不過是些蹩腳的二手貨罷了。而他們對于中國傳統建筑文化的無知使他們更不可能造出純粹的中國建筑,正所謂中西都是不倫不類,還談什么中西合璧!
其二,要把握好拆與建的關系。有一個說法,說巴黎之所以建了那么多的像埃菲爾鐵塔一般突兀的現代建筑卻并未失去法國風情,是因為巴黎保留了大量老建筑老房子作為整個城市的基礎,即這些現代建筑是在這些老城區老建筑之間點綴和修飾了一下,自然顯得水乳交融,古今一體,其城市的底色并沒有因為新建筑而變化。相反北京的城市規劃卻整個是本末倒置,將那些現代建筑作為主要部分,將老建筑圈起來,以零星的方式予以保護,從而失去了古都風貌的整體性和統一性。最近政府也意識到這個問題,開始修建一些城樓(當年梁思成力主保留城樓卻仍遭拆除,現今卻又原封不動建造些復制品,歷史真是耐人尋味)和城墻(老北京的城墻一倒,梁公號啕大哭,北京古都風貌就此瓦解),并著手開始從整體上營造北京老城的文化氛圍與格調,然而再怎么修建也無法還原老城風貌了。畢竟那些已經倒塌和消失的建筑是不可能真正原樣復原,何況北京早已經被新建筑覆蓋得密密麻麻。
在建筑變遷的風風雨雨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見一個民族的百年心路。從夜郎自大到自卑,從外國殖民到全球化,全部在建筑的變遷中顯示得淋漓盡致。問題的關鍵還是在如何處理傳統與現代的關系問題上。所謂的現代則是西方概念。現代的涵義在某些意義上而言即歐美標準,要現代化不學習西方是不可能的。而具體怎么學該學什么什么不該學?傳統該如何對待?卻一直是眾說紛紜,從鴉片戰爭到現在也沒有取得共識。在國人學習西方的過程中,會很容易以一個落后者的心理而對傳統文化產生鄙薄之心,并以否定傳統作為“現代”的象征。以建筑為例,清末拆毀大量傳統建筑,有很多是根本不必要的,拆除這些古建筑不過是為了顯示自己多么自強自新,多么現代,多么革命。這種意識在經過了袁世凱復辟,民國時期仿古建筑的復蘇,到解放后屢次反復以及文革的全盤毀滅后,在今天這樣一個全球化的語境下再一次成為很多拆除古建筑的深層心理。全球化帶給中國這樣的后起文明古國的,絕不是自由主義者允諾的美好的世界大同,相反在歐美經濟強勢和政治鐵腕面前,更多的是與清末相似的殖民。看一看世界語當年如何雄心壯志,而如今風光全無,英語已成全球第一語言,就可以得知所謂真正意義上的大同世界是如何幼稚如何不可能。
史學大師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里開篇即言:“今人率言‘革新’,然革新固當知舊。不識病象,何施刀藥?僅為一種憑空抽象之理想,蠻干強為,求其實現,鹵莽滅裂,于現狀有破壞無改進。凡對于已往歷史抱一種革命的蔑視者,此皆一切真正進步之勁敵也。惟藉過去乃可認識現在,亦惟對現在有真實之認識,乃能對現在有真實之改進。”只有在深刻批判和系統了解了本國文化的基礎上,一個民族才能在傳承歷史的基礎上復興光大。任何一味地放棄歷史或鄙薄歷史的想法都是愚蠢的,何況傳統也不是你想放棄想鄙薄就能放棄鄙薄得了的。以建筑為例,我們現在走的路正是當年日本走過的,有些人所謂中國建造了這么多垃圾是“交學費”就是這個意思。日本人當年追隨歐美發展經濟,也修建了大量偽劣拷貝建筑。不過日本人很快就從模仿的陰影中走了出來,現如今的日本建筑水平在世界上也是有口皆碑的,在對現代與傳統的處理上相當出色,日本建筑家們對日本古典與西方現代的把握與了解都是透徹而細致的。我們中國建筑家們何時能達到這種藝術修養與功力呢?何時能夠自信地對待本國的優秀文化呢?
作為中華文明一部分的建筑藝術,可以清楚地傳達出中國的危機與機遇。我們丟棄了那些傳統文化中的精華,卻又有意無意繼承了那些糟粕,我們拆毀了古城墻、古庭院和胡同,然而官本位、人治勝法治、漠視公民權利與尊嚴的事情卻仍舊在天天上演,這些黑暗事實卻都與傳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我們學習西方一直停留在器的層面,以為拆幾個城樓,蓋幾幢大廈就是現代,而對于歐美國家城市的現代政制,完善的法律體系和對生命的關愛與珍視等優秀的精神資源卻始終沒有真正學到手。這當然需要時間慢慢體味和改變,然而問題在于現在很多人根本就無進取之心,仍然對傳統抱之以鄙薄的態度,而對于西方文明則不加區分地盲目追求,其結果非但實現不了現代,反而成為使人家更加現代化的工具而已。
我想也許每一個后起國家都會經歷這樣一個漫長而曲折的心路變化,對于中國這樣歷史漫長的國家而言,這種跌跌撞撞的探索也許會相對坎坷一些。但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再對傳統文化單純施以盲目批判了,中國只有在對傳統有了清醒認識與一定繼承之后,才能不失去中國之為中國的主性,才能使國民對本國有認同之心,也只有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才能健康地拿來,健康地發展,而不致淪為文化殘廢和自我殖民的散沙一盤。建筑如此,民族更當如此。惟如此,才是民族復興屹立世界的根本之道。